恰好这个时候,当年魏文候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三晋联盟突然在一夜之间瓦解了,这让吴起这只猛虎终于有了个破笼而出、一吐心中恶气的机会。
大家或许还记得,当年,魏文侯在赵国的腹心安插了一根钉子中山国,这根钉子插的赵国十分难受,然而当时文侯正盛,吴起在魏,赵国不敢异动。可如今文侯已死,吴起已逃,中山也摆脱了魏国的控制独立了,如此,赵国不再有何忌惮,便想对魏国下手。
于是,公元前383年,赵国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当然,它还不敢直接进攻魏国,而选魏的小弟卫国下手。
卫国是个小国家,然而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齐魏赵争雄的缓冲区,谁得到它等于抢到先手,便宜赚大了。为此,赵国自建国以来便一路向东迁都,先迁到中牟(今河南鹤壁),近年又迁到邯郸,看来它对卫国早已是欲火焚身。
展开剩余98%与此同时,秦献公也将都城从雍城(今陕西凤翔)向东迁到了渭北的栎阳(今陕西西安东北的阎良区),看来对魏国的河西之地也是垂涎欲滴了。原来,秦献公曾因秦国内乱侨居魏国西河近三十年,眼见着魏国变法而日渐强大,于是回到秦国即位后便搞了个小规模变法,他废人殉、兴私田、编户籍(注2)、任官僚,使得秦国国力有所上升,为之后的商鞅变法打下基础。《史记·秦本纪》上说:“献公十八年,雨金栎阳。”世上绝无雨金之事,此必矿产之溢出于外者,为风雨鼓荡,而飞于空也;《史记·货殖列传》亦曰:“栎邑北却戎翟,东通三晋,亦多大贾。”可见献公东迁之后,秦国商业矿业皆日渐强盛,开始进入一个黄金时代了。
魏武侯对此深感危机,就想要再找秦国干一架,可就在这时,赵国却趁此机会,迅速抢占刚平(今河南清丰西南),筑起大城,而以此为基地攻打卫都濮阳。濮阳十座城门,八座被堵死,两座被毁坏,刍牧薪采,莫敢窥东门,眼看就要亡国,卫君赶紧光着脚亲自去向魏国求救(卫君跣行,告遡于魏)。
魏武侯大怒,立刻把秦国放在了一边,相比秦国,他更不希望赵国跟他抢夺中原霸权,于是亲自“被甲砥剑”,带兵伐赵,并找来了齐国帮忙,齐国也不希望赵国独吞黄河东岸地区对齐地产生威胁,于是也大举出兵,两国很快帮卫国收复了失地,并一路向北,直逼赵国南部重镇旧都中牟。赵国大窘,只得向从前的敌人楚国求救。
俗话说的好,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三晋联盟破裂,正是楚所乐见,于是在公元前381年,吴起率楚军穿越周王畿,北渡黄河,深入魏境河内地区,与魏军大战于州西(今河南沁阳东南),轻松打败了从前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魏武卒,饮马黄河,然后又向西南进军,南渡黄河,穿越郑国,一路杀到了大梁城下,然后绕着大梁城耀武扬威了一番,方才回转。看着吴起带兵在魏国境内杀来杀去,如入无人之境,魏武侯觉得自己很傻,这可真是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
自楚庄王问鼎中原以来,楚国已数百年未曾兵抵黄河,更未到达过河内,而这个惊世壮举,竟被吴起如此轻松达成。不知楚庄王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与此同时,赵国也趁机攻占魏河北之地,大出了一口恶气。
这一战的意义非同小可,从此,三晋联盟正式宣告破裂,楚赵同盟形成,有了赵国这一支钳制三晋的力量,楚可数十年高枕无忧矣。
另外,三晋联盟的破裂,对整个战国局势的影响也是极其巨大的。三晋不再共同进退,反而连年爆发内讧,这就意味着齐秦可以从容坐大,到了战国中期以后,天下就变成了西秦东齐的天下。
大家或许会奇怪了,三晋联盟破裂受益最大的应该是楚国啊,怎么又变成了西秦东齐的天下?
原来,楚国的吴起变法竟在其最巅峰的时候,突然之间,全面崩溃。这一本该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彻底的历史性变革,竟然坚持了不到两年,就夭折了!!
所以楚国终究没有变强,旧贵族旧势力在变法中虽然受到沉重的打击,但变法时间毕竟不长,其成果并未完全巩固下来。到了七十年后楚怀王时期,吴起给楚国的变法红利终于耗尽,楚国开始一路下坡,而且再也没有刹住,一直冲向深渊,走向灭亡。
吴起变法的失败,是中国保守势力的复辟、革新势力的悲剧、也是历史的倒退。由于中国人固有的保守思想,所有革新与变法都是注定无法坚持到底的,一般能坚持上十年,就算是成功了。所谓“楚不用吴起而削弱,秦行商君而富强”(《韩非子·问田》),秦国的商鞅虽然最后也失败了,然而他的变法坚持了二十二年,所以最后还是稳固下来,得使秦国一统六合。很可惜,吴起的变法虽然彻底,却只坚持了一年多,吴起一死,大部分政策就人亡政息了(注3),否则战国时代的中国,恐不必等到秦国来一统。那么,我们历史书上也就不会是大秦帝国,而是大楚帝国了。
二
有时候,人生的高潮常常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而又以另一种更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吴起方触摸到其事业的天花板,竟然就失去重心,头下脚上的倒栽下来,跌的粉身碎骨。
一切的一切,就在于的他的重心并不稳固,当无比信任他的楚悼王一死,他的政治生命自然也将无可挽回的宣告终结。
楚悼王当真死了,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成功的喜悦,就暴毙了。
唉,死的真不是时候!
此时此刻,楚国的上空弥漫的不是悲哀的愁云,而是仇恨的飓风,以阳城君和屈宜臼为首的保守派旧贵族以奔丧为名冲进楚都,声称要取走那个害他们不能享福的瘟神,吴起的小命。
吴起当然明白,他在楚国已是众矢之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何况这颗大木,挡住了无数小草的阳光。
那么吴起该怎么办,继续喊着“此处不留爷”的口号潇洒离去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然而,吴起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累了,他一生三起三落,历经沧桑,早已受够了流言中伤、勾心斗角和孤军奋战,这一生,该做的都做了,该得的都得了,努力了,尽力了,一切都没有遗憾了!
可是,他真的没有遗憾吗?其实,他好恨,上天没有多给他和楚悼王点时间,只要再十年,他们就能让这个古老而庞大的楚国重焕生机,将六雄尽数踏在脚底,一统天下,也未必就是梦想。
不过……遗憾是遗憾,但这是他生的遗憾,不是死的遗憾;遗憾是遗憾,但这是他个人的遗憾,而不是所有变法者的遗憾;遗憾是遗憾,但这是他这个先行者的遗憾,而不是所有变法后来人的遗憾。吴起生前没有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没有关系,他死后将有无数变法者踏着他的血肉勇敢前行……所谓朝布道,夕死可矣!做为中国第一个为变法而死者,他已经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所以那好吧,我吴起一生杀人无数,这次就让你们杀了又何妨!然而,我要死也决不能白白的死,阳城君、屈宜臼,你们这些寄生虫等着瞧,我会让你们为你们的错误付出代价!
吴起虽然一生秉持着兵儒合流的正道,从来不耍阴谋诡计,但他毕竟是个拥有丰富政治经验与斗争智慧的兵权谋家。这一次,他就要精心设计一个大大的阴谋诡计,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只会铁腕不会耍诈,只看值不值得而已!
三
中国历史上最震撼人心的死亡,我认为只有两个,一个是项羽,另一个就是吴起。项羽的死,充满了力量、激情、壮美,以及贵族那迷死人的坦荡与骄傲;吴起的死,则充满了坚忍、智慧、决绝,以及法家那不顾一切的偏执与信仰。
巨变如期而至,这一天,无数寄生虫们冲进城来,睁着血红的大眼,流窜在郢都的大街小巷,四处追杀吴起。
“冲啊,杀啊,砍死他!砍死他!”
吴起架着车在长街上狂奔,带着不屑的冷笑,头也不回。身为法家,他注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这一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此时此刻,吴起赫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老,在他的心中,永远燃烧着无法泯灭的斗志!!
寄生虫们万万没想到,吴起并没有逃出城,也没有跑进兵营聚众顽抗,而是冲进了楚悼王的灵堂。而贵族们杀红了眼,竟然也拿着刀剑弓弩冲到了灵堂门口,他们不敢进去,就堵在门口,翘起脚往里面看。
然后他们看见了奇怪的一幕:只见吴起静静的坐在楚悼亡的尸身旁,一个老人,年过花甲,手无寸铁,却散发出了一股难以撼动的可怕气场。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吴起啊,他是兵法儒史四家的宗师,西河的大将、大楚的令尹、不败的战神,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傻傻坐在这里,乖乖等着受死呢?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时吴起站了起来,冷眼注视着面前这群狂徒。
那种眼神,冷如冰,利如刃,仿似地狱的阴风,死神的凝视。
所有人都忍不住的向后退,满脸恐惧,噤若寒蝉。
阳成君率先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尿湿的下裳,歇斯底里的嘶吼:“吴起,你的死期到了!”
吴起却笑了,不但一点儿不惊慌,反而故意挑衅道:“无知鼠辈,尸居余气,上逼主君,下虐百姓!我劝你赶紧跪下伏罪,本令尹饶你一死!”
寄生虫们快气疯了:这吴起死到临头,还敢这么嚣张,要是继续让他活着,我们就没有活路了,于是纷纷取箭射向吴起,吴起一边躲箭,一边冲向楚悼王的尸体,同时纵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射的好,射的好!!
这时阳城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赶紧命令大家停手,但显然已晚了。吴起一下子扑到楚王的尸身上,牢牢抱住,一阵密集的箭雨之后,吴起和楚王的尸体竟然被密集的箭簇牢牢的钉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这两位最好的政治伙伴,看来就要死在一处了。然而吴起竟还有最后一口气,他转过插满箭的头,满脸是血,有如地狱的恶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字一句,有如号角,奏响了他最后的战斗宣言:
依楚律,敢以兵器触王尸者,夷族!——
吴起终于死了,满身的鲜血,流淌在楚悼王的尸身上,一个诡谲的冷笑,静止在他苍老的面庞。
这时候,旧贵族们才醒悟到自己中计了——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死到临头居然想到利用一具尸体来为自己报仇,太奸诈太可恶了!他们狂怒的冲上去,将插满利箭的吴起拖出门外,五马分尸,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这样的泄恨没有任何意义。吴起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死的无怨无悔轰轰烈烈,连带着把这些旧贵族寄生虫们也全都拉了垫背。这些寄生虫没了,楚国的变法即便中止,也能再富强好一阵子。
果然,悼王的儿子楚肃王继位后,按照楚国之法章“丽兵于王尸者,夷三族”(应该是伍子胥鞭楚平王尸后楚国特意制定的法律),挨个追查当初参与箭射“楚悼王”尸体的叛逆者们,得七十余家,全部满门抄斩,统统给老楚王陪葬去!他们选择与当今天下第一战神为敌,果真是不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从此,楚国的自治老世族便基本上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楚国的王权大大增强,能控制的土地与人口也大大增加。至十余年后楚宣王至威王时期,楚国国力达到鼎盛,国土面积也达到巅峰,史称“宣威盛世”。考古资料也表明,楚国墓葬的数目以战国中期的增幅最大,其高峰在战国中期后段。考古还发现,在湖南清理发掘了将近二千座楚墓,其中有一百多座中发现了春秋晚期至战国中期的用于称金天平砝码,仅长沙一地就有94座,而在这些墓葬中,其中无一是大夫级别以上的墓主,除几座墓主的墓主身份难以确认外,“士”级别墓葬有58座,平民墓有34座。这说明楚国在战国中期时,已经对南部边疆进行了充分开发,其经济之繁盛,甚至连下层阶级中已经使用上了黄金这种贵金属货币(注4)。
由此可知,宣威时代确为楚国顶峰时期,此时期的墓群如此密集,度量衡水平如此之发达,为并世列国所罕见。
读史至此,作者不由感叹:吴起不愧为一个不败的战神,在为他的人生划上句号的同时,也用无敌的谋略给自己画上巨大的感叹号!举凡世间的兵法大家,在生前算无遗策没什么了不起,能在自己身死之后还操纵局势发展,甚至让自己的死亡推动历史,改变世界,古今中外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吧!
四
归结吴起的一生,就是不断奋斗与抗争的一生。与强权抗争,与世俗抗争,与常规抗争,与旧法抗争,他天生就是一个叛逆者与破坏者,他叛逆于一切看似合理的常规,破坏于一切陈腐不堪的旧法,在他的眼里,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宁愿放弃那张高尚的通行证,去选择一篇卑鄙的墓志铭。
对此,他无怨无悔。
因为,他表面上是个儒家,内心却是彻彻底底的一个法家,法家注定孤独。
更坏的是,即便在法家中,吴起也是个先锋派,他生的太早,也干得太急,所以更加惹人争议。如果他能晚出生个几十年一百年,平民游士掌兵执政已成常态,针对他私德的谤言或许会少很多。
总之,在当时那种时代,吴起必须被塑造成一个为了名利不择手段的丑恶小人,用司马迁的话来说,就是“刻暴少恩”,用儒家的话来说,就是“不仁”。
然而吴起真的不仁吗?
中国人常言“志士仁人”,真正的仁人,必要有“志”,如若无“志”,其“仁”不过是“小仁”,或言“匹夫之仁”。
所以,我说吴起伟大,就在于他的“仁”,乃是有“志”之“仁”。吴起拥有的,乃是“天下之志”、“天下之仁”,而非“匹夫之仁”。
换句话说,吴起拥有的乃是“天下之爱”,而非“匹夫之爱”。他的爱乃是对天下之爱,而非对某个人的爱,他或许不爱妻子,甚或不爱自己,但他爱天下,爱苍生,他用事实证明,儒家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是错误的,为了“治国平天下”,“齐家” 有时不得不被放弃。
这,就是基督所谓的“大爱”。
再换句话说,吴起发为天下谋新路的大愿,虽千夫所指,却我行我素,独往独行,终以无我相却救众生而家破名裂,而万箭穿身,而五马分尸,而万劫不复。他用事实证明,“消极出世坐而论道”根本无补于世道,只有“积极入世身体力行”才能有益天下有益苍生,即使为之流尽男儿之血,那也是值得的。
这就是佛所谓的“乘本愿而出舍身证道”。
中国的名将之殇有好几种:一种是为君所赐死,这是下下之死;一种是马革裹尸战死疆场,这是上上之死;然而还有一种死,死的最伟大,那就是类似于吴起的死。
吴起明明可以不死,可以逃,他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一死,以感召后人。所以他虽死犹生,他虽失败犹成功。这就叫做殉道,这就叫做血荐,血荐轩辕!
总之,吴起的确是中国历史无法磨灭的一个天才人物,他不但仗打的好,学问做的好,治国也是一流,更难能可贵的是他那种一往无前敢于挑战一切固有樊篱的独特气质,这在古今名将里面也算得上是绝无仅有。他以自己的鲜血献祭对政治信念的追求,永不停息地努力去探索并创造一个全新的时代;他以自己的一生证明了旧的东西是可以丢弃的,新的活法是存在的、可以获得的;他更以自己的一死为商鞅、秦始皇、王安石、张居正等后世变法者开了路,给他们的了好些好经验好教训好起点好凭借,让他们可以少走弯道。这,就是名将吴起对中国历史最伟大的贡献。
有人或许会反驳我,吴起并没有那么伟大,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为了名利。那我要问你,吴起的名在哪里?利在哪里?
如果他爱名,为何他最终获得的确是“恶名”,我想任何人都不想要这样的“名”吧!
如果他爱利,他为何要和士兵们一起吃苦,这样的“利”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了吧!
我有的时候真不明白,怎么在儒家的眼里,孔圣人周游列国四处求官就是兼济天下,而吴起浪迹诸侯急于从政就是追求名利呢?儒家是否存在双重标准?
最后,用一首诗带着一缕希望来结束本章吧!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每一个不屈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北岛诗歌《结局或开始》注1:陈蔡二国在春秋时期已被楚国所灭,此时之陈蔡,应该是被封在两地的楚国王子封君,他们割据自立,故吴起北上灭之。
注2:研究发现,秦的户籍制度始创于秦献公十年(公元前375年),《史记·秦始皇本纪》:“献公立七年,初行为市。十年,为户籍相伍。”这也是中国历史上记载最早的户籍制度。秦户籍的种类除一般民户的“户籍”外,还有王族的“宗室籍”、官吏的“宦籍”、官吏子弟的“弟子籍”,商人的“市籍”等。参阅王彦辉:《秦汉户籍管理与赋役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16年,38页。
注3:故战国晚期的《吕氏春秋》之《察金》篇便以刻舟求剑和抱婴投江的寓言来比喻楚国的政治说:“时已徙矣,而政不移,楚之为政者,有似于此。”
注4:参阅国家标准计量局度量衡史料组:《我国度量衡的产生和发展》,《考古》,1977年第1期;以及袁常奇:《从出土天平看楚国的黄金货币化》,《中国钱币》,2010年第1期。
带着万般的不舍,吴起最终离开了魏国,又一次开始思索前程。
这一次又去哪好呢?战国七雄,魏韩赵秦齐燕楚,韩赵是魏国的盟国,他们即使再重视吴起的才能,也不敢用他;秦齐都和吴起交过手,不少人死在吴起的手下,当然也不能去;燕国则当时还未发迹,地远国弱,吴起看不上;数来数去,只剩下一个楚国。
那就去楚国好了,楚雄踞江南,地大物博,是个航空母舰级的超级大公司,去那里打工好似也不错。
楚国是个超级大国,然而也是个积弱之国。自从一百多年前伍子胥率吴军破郢后,楚一蹶不振,虽然楚昭、惠王在任期间励精图治,恢复了一些元气,然而到了楚简、声王两代,又变的腐化堕落起来。一个巨人一旦生起病来,更加可怕,久病疲弱的体力负荷着庞大的身躯,爬起来都困难,遑论跟别国赛跑。
到了吴起所处的时代,楚国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公元前402年,楚声王竟至为“盗”所杀。一个国王为“盗”所杀,这在楚国历史上是唯一的一例,显然是一起严重事件。然而由于史料缺乏,楚声王为何被“盗”杀死,无从获知,但既为“盗”杀,证明其时楚国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只得挺而走险,起来当“盗”,犯上作乱。
接手过这个混乱不堪的烂摊子的楚国新任老板,是楚声王的儿子楚悼王熊疑,战国时代楚国最伟大的君主。
但他即位的前十几年,楚国的命运却是最惨的。
楚悼王二年(前400年),三晋伐楚,至乘丘(今山东巨野西南)乃还。是年,又连败楚军于大梁、榆关;其后魏又夺楚襄陵(今河南睢县)。这一带春秋时原属郑、宋二国,是当时晋、楚争夺的焦点,特别是大梁,地处黄淮平原中心,是中原最富庶之地。可如今这些地盘全都归了魏国,这意味着楚国已基本失去了与三晋争雄的实力。在此种情况之下,楚悼王只能用重礼贿赂秦国,在秦国的帮助下和三晋讲和,才赢得了一段喘息的时间。
楚悼王六年(前395年),楚国在与三晋争夺郑国的战争中再次惨败,楚军这边的统帅鲁阳公、平夜悼武君、阳城桓定君等三大“执圭之君”(注1)与右尹昭之竢先后阵亡(《清华简·系年》),楚军死伤无数。
但是,楚悼王并不服输,他的性格与能力,与后来开创大秦霸业的秦孝公有些像,都对国家的沉珂积弊痛心疾首,都有一颗为了国家前途与传统开战的决心,可惜楚悼王的运气远没有秦孝公好,秦孝公在23岁就碰到了年轻的法家奇才商鞅,楚悼王却直到执政末期才等来了可以帮他主持变法的吴起,此时,这对君臣都已经很老了。
更糟的是,相比新兴的魏国,楚国也太老了。而我们都知道,王朝初期的改革往往易于成功,因为它没有什么历史的包袱,而像楚国这样死气沉沉的旧王国要进行变法是最难的,因为它有太多的包袱,太多的陈见,太多的老顽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楚国是一个拥有浓厚鬼神思想的国家,所以比中原各国更推崇祖宗家法,保守复古而难以变通;这也就是楚悼王即位以来虽然一直想效仿魏国变法,却无人支持的原因。
好在这时,吴起终于来了。这位西河战神的大名,在战国初年的天空,可以称得上是如雷贯耳,这样的大贤,魏武侯居然不要,楚悼王真是得谢谢他一家人。
于是悼王先任吴起为宛(今河南南阳市)守,宛地是楚对付三晋的前沿阵地,更是一片由唐河、白河冲积而成的冲击平原,这里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农业发达,其军事重要性不下于魏之西河,其经济重要性不下于魏之邺城,可以是楚悼王的命根子。
吴起在宛担任太守一年,属于下放锻炼性质,先实习一下,摸清楚国的现状,为接下来的变法作准备。
一年之后,楚悼王擢升吴起为今尹,正式主持变法。
吴起在魏西河辛辛苦苦二十八年没有升官,他在楚国一年,就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高位,这几乎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事实上,在楚国八百年的漫长历史中,基本上所有的高层官员都是楚国亲贵出身,只有吴起一人是出身平民士族,而楚悼王却一举打破了这陈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需要多大的政治勇气!由此,更显见悼王用人不拘一格,强上魏武侯不知百倍。
这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楚悼王对吴起的信任是空前的,他让吴起放手去干,不要顾任何人的面子。
然而要掌舵这个庞大古老、内部已腐烂不堪的超级航空母舰,还要将它从烂泥坑中拔出,调整正确的航向,驶向成功的彼岸,可并非一件易事。吴起手中的筹码,只有楚悼王的信任,除此之外,全是敌人,就连楚国贵族中颇有贤名的大臣屈宜臼都旗帜鲜明的表示反对,不仅当面骂吴起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还骂楚悼王数逆天道,迟早招祸!一个贤臣,都如此极端的仇视变法,甚至不惜诅咒国君与当政大臣,可见楚国保守势力之强大。吴起若坚持实施变法,恐怕就不是被赶走那么简单了,随时有送命的危险,然而吴起并没有一丁点儿退缩,而是勇敢的逆风而上,大刀阔斧,斩断一切退路,一往无前!
因为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他全身上下,从头脑、肌肉到骨骼,都是为政治、军事斗争而生。吴起这个人,真是一个天大的怪胎,一个充满了叛逆和革命色彩而永远不能为世人所认同的大怪胎。他宁愿轰轰烈烈的死,而不愿稍作一丁点儿妥协。
因此,吴起对楚国的变法,是一场扎扎实实彻彻底底空前绝后的大变革,魏国的李悝变法,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温柔的小姑娘。这种变法与其说是变法,不如说是革命。
他要革的,就是楚国那些大贵族的命。楚国弱后的症结所在,就在于楚国传统的“封君制”。封君制的特点,是封君世袭罔替,对封地有全面统治权。作为春秋时期最早设县的国家(注2),楚在春秋前期中央集权程度一度领先于各国,然而,自从春秋末年楚昭王打败入侵吴军艰难复国之后,为了收拾人心,也为了团结王室成员,楚让度了大量经济特权与政治特权给景、昭二族(注3)。到了战国时代,楚国更是大行封君制。据张宏杰统计,战国七雄中,实行封君制最早,封君最多和封地最广的就是楚国,现在已知的楚国封君就有六十多位。这些封君占据了楚国最丰腴的土地,在封地为所欲为,大肆榨取民脂民膏,从而形成了一个腐败而庞大的利益集团,其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大大败坏了楚国的政治与民生(注4)。当然,也正由于楚国封君众多,力量分散,而楚王又掌握着大量直属中央的大县,所以楚国没有重蹈晋国分裂的覆辙。
可也正因为如此,楚国自上而下改革封君制的意愿一向不大,结果让这些封君越吃越肥,越吃越贪,如同一群疯狂的白蚁,步步蚕食楚国的肌体,使其日益衰弱。在这种情况下,楚国的国土虽是天下最大,但国家的聚合力与百姓的向心力却也是天下最差的。
这大概就是一切古老大国因岁月而积累起来的通病、沉疴。在楚国这个失却了光明的牢笼中,黑暗往往以太阳的名义,公开地掠夺;而人民,往往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默默地偷生,默默地死去,永无出头之日。
图:楚国封君的免税护照:鄂君启金节
吴起要做的,就是举起变法这把锋利屠刀,朝这些该死的蛀虫们一刀砍下去,撕开这个黑暗王国腐烂的沉重外衣,为它迎来一股自由的新鲜空气。
所以,对于大批的政治垃圾——只会吃饭拉屎享乐就是不会做事的庸官,以及尸居余气的花花公子型旧贵族——吴起削他们的爵禄,免他们的职务,将他们统统逐出政府;对于那些有才干有功劳的人员,吴起提高他们的爵禄,提升他们的官职;而把节省下来的政府经费全部用到楚国的常备军“练选之士”上。养兵,可比养蛀虫划算。
当然,与李悝一样,吴起暂时也无法彻底废除世卿世禄制,毕竟他不是秦始皇,但他仍然想了一个狠招,规定,国君的远房亲族,爵禄直接废除;而现有贵族的封地和爵位,有效期也只有三代,三代之后,土地收归国有,爵位也不算数,一切成空,好好立功,从头再来。
我猜,我们常讲的“富不过三代”这个俗语,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这些招看起来已经够狠了吧,然而吴起还不罢休,他要接着整,整死他们。
吴起与楚悼王商量:楚有所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如今君王把本来就很少的人民集中在有限的江汉平原上,而让南方大片的土地没人管,这是不对的。不如将贵族换封到南疆欠开发地区,以实广虚之地。
好一个狠招,好一条妙计,如此一来,吴起不但在政治、经济上削弱并打散了保守派贵族的势力;另一方面还有助于对荒蛮边境地区的开发;而旧贵族迁走后,留下的土地既可以赏赐有功将士,也可以分给自耕农耕种,增加国家税收;另外,楚国东南方向的越国是三晋的盟友,时不时在楚国后方捣点乱,吴起迁贵族去楚越交界的湖南江西等地,也可对越国施加压力,这样楚国就可以全心全意对付北方最大威胁魏国了。可谓一石四鸟。
面对吴起的提议,悼王表示了最大程度的支持,他在朝堂上宣布:“令尹之行,乃用王命,有不服者,杀无赦!”
吴起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一声令下,所有蛀虫们统统跑去开发大南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免留在首都不干事光捣乱。考古发掘也发现,正是在楚悼王时期,楚国明显加快了对新征服地区的开发与经营。特别是湖南湘江流域的经济,在楚s2.sf7q.iNFO25悼王时代出现了异常迅猛的增长。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许多楚墓,这些楚墓大部分是战国中后期的。比如,在梅山北部地区发现的战国早期墓有40多座,而到了楚悼王之后却猛增至200多座,墓葬数量的猛增,说明这个时期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开发(注5)。吴起对我国先秦两汉时期南部地区大开发,做出了奠基性的伟大贡献。
图:战国长沙楚墓出土的国宝级帛画珍品
可吴起这样一搞,可苦了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封君大老爷们了,一夜之间,他们就被发配边疆,开拓蛮荒,花花世界,再与他们无关。
他们恨哪,这个不奔母丧杀妻求将冷血无情的卫国佬,这个满脸高傲不知通融不识时务的老顽固,这个没有爱情没有亲情没有朋友的大变态,我咒你出门被车撞死,吃饭被饭噎死,喝汤被汤呛死,洗澡被水淹死,走路掉进坑里摔死——!!
看来,这次同吴起在鲁国魏国的情况不同,吴起的变法已经触动到了楚国旧贵族的根本利益了,他们心心念念,可不只是要赶走吴起而已,他们要的是吴起的命,他们要吴起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要说了,哎呀,吴起太不知变通了,他不会慢点来吗,何必要得罪那么多权贵,自寻死路呢?楚国的问题不是一日两日,何必操之过急?后来商鞅在秦国变法也是循序渐进,让老百姓慢慢尝到了变法的甜头,有了大量支持者,所以才能大获成功的。
我只能说,你这是不了解情况。吴起不是不会变通,而是实在没时间了,吴起到楚国时,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支持他的楚悼王身体也不是很好,时不我待啊!
又有人说了,吴起还是傻。既然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为之?既然明知楚国的旧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快刀斩乱麻怕伤及筋骨,文火慢慢炖又怕时不我待,为何不急流勇退,学孙武子那样归隐山林?在中国历史上像吴起这样通晓儒、兵、法、史四大学说的全才、奇才,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如果他肯抛开一切静下心来继续钻研他的学问,或许会成为超越先秦各派的最牛思想家也说不定。再说纵观古今,一个人只要能将“立德”、“立功”、“立言”其中一项做到极致就能名垂青史,吴起的“立德”已是失败中的失败,“立功”亦是屡屡受挫,如此就该一门心思将“立言”一项做到最好最成功,这才是达人所为嘛!把眼光放远一点!
另外,孔圣人不也教导我们吗?“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论语·泰伯》)楚国的政坛暗无天日,就算换作夫子,也是绝不会来的,你吴起何德何能,竟敢自不量力的去趟那滩浑水?
我要说,中国就是被这样的想法给弄坏了。中国从来就是说话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叽叽喳喳的人多,真行实干的人少;随波逐流的人多,敢挽狂澜的人少!是,“坐而论道”的确很重要,但殊不知论完道后最关键的还是要去实践。路是人走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说了半天头头是道,不挪步子最后不还是停滞不前?当历史的重任迎面而来,你退我退他也退,大家都明哲保身,那社会如何发展进步?
总之,人一定要有点舍我其谁的精神!别忘了,孔圣人还说过一句话:“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论语·卫灵公》)做人,就要像射出去的箭一样,正道直行,永不回头!不能因为道黑,就不走了,走错了不要紧,至少证明了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后来人可以以此为鉴去找新的路子。更不要看到一条好路,却互相推搡着说:“你去吧,你去吧!”等到别人真去了,成功了,他就在那儿得意洋洋的说:“对吧,我说走这条路没错吧,我可真是个天才!”可是别人真去了,失败了,他却又在那儿幸灾乐祸的说:“唉,我叫他明早再去,他非要趁夜摸黑走,瞧,掉坑里了吧,活该!什么?那我去,我可不去,我是指引人类方向的领航员,我是舵手我是阳光我是唯一的神话,没有我这世界可怎么办哟!”
很多人想他死,这一点吴起也明白,然而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作为一个无所畏惧的革命者,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他只希望他和楚悼王能多活几年,尽量将变法成果稳固下来,之后,他的名誉甚或小命都将不值一提,骂就骂吧,死就死吧,就算当世无人理解无人同情,千百年后总有知音。
于是吴起继续以疾进不息的姿态向理想中的终极目标奔进。在军事上,他注意耕战并重,收减百官和封君子孙的俸禄,以保证军队给养,加强训练。在建设上,他改革筑城方式,改“两版垣”为四版筑城法,提高筑城工程质量。在政治上,他杜绝权门请托之风,廓清吏治,要求官吏公私分明,言行端正,不计较个人得失。在外交上,他杜绝一切纵横游说之士,坚定地实施远交近攻政策,即联合齐秦,死命的揍对自己最具威胁的三晋——多么类似后来秦国统一天下所走的那条路!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秦丞相蔡泽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秦丞相范雎如果说孔子因看到天下失序,所以开出了“仁爱”的救世药方;而墨子因看到天下攻战,从而开出了“兼爱”的救世药方;那么吴起则是看到天下不公,因而开出了“廉平”的救世药方。他当将军,就与士兵同衣食,共甘苦,并想尽办法提高士兵的待遇;他当令尹,就剥夺贵族特权,迫使他们自食其力,让利于民。两千多年前的吴起,就把平等、公平与廉洁,作为了他治军治国的理念。这在那样的时代绝对是个异类,就算同在法家之中也是个异类。比如商鞅变法也很激进,但他与吴起的方法与初心完全不同,商鞅所做的一切,只为将秦国打造成天下动员力最强的一个军国主义国家,民众在他面前,只是蝼蚁,只是螺丝钉(注6);而吴起所做的一切,则是通过“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汉书·艺文志》),而将旧贵族的利益让渡给民众,让民众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世道,也可以找到一点理想与尊严。
为蝼蚁发声,与蝼蚁共苦,多傻的人哪。你可知道,蝼蚁再感激你,也没办法为你在史书上留下一句好话呀!两千年过去了,大多数人仍然只知道那个母丧不奔、杀妻求将与刻暴少恩的吴起,而很少会去在意那竹简上淡淡的墨迹之中,曾隐藏着一个最孤独的灵魂与最滚烫的热血。
注1:“执圭”乃楚国封君中最高爵位。该爵位之名源于西周与战国时期。当时,按照周礼,诸侯之间朝聘的时候,需要执玉。公、侯、伯等级的人物执圭,子、男等级者执璧。楚国早已称王,其所封之高级封君自然是公侯级别,可以执圭。
注2:《左传》庄公十八年:“初,楚武王克权,使斗缗尹之。以叛,围而杀之。迁权于那处,使阎敖尹之。”楚武王(前741年-前690年在位)的时候,曾经将所灭的权国(今湖北当阳)设县,让斗缗担任县尹年来治理此地,鲁庄公十八年(前676),斗缗叛楚,楚派军将围而杀之,然后让斗缗担任县尹年来治理权县。此为楚国设县之始,亦东周设县最早的记载。
注3:楚昭王的父亲楚平王的完整谥号为“楚景平王”,故楚平王之后被称为“景”氏(即子西、子期、王孙由于、王孙圉、王孙贾等人的后人),而楚昭王之后则被称为“昭氏”。
注4:参阅张宏杰:《楚国兴亡史——华夏文明的开拓与融合》,2023年,天地出版社,253页,277-278页。
注5:参阅张宏杰:《楚国兴亡史——华夏文明的开拓与融合》,2023年,天地出版社,285页。
注6:商鞅的核心目的,是要“强国贫民”,使人民“家无积粟”,而只能为国效死;故其不但从不与民众共甘苦,甚至从来没想过与民众交流,就连夸他的民众,都被他以“乱法”之罪发配边疆了。
史书记载,吴起在驻守西河期间,与诸侯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平局十二次,辟土四面,拓地千里,我们称他一句“天下无敌”倒也不为过誉。
七十六次大战不可能一一都讲,我们挑选几个最牛的来介绍。
公元前408年,吴起友情协助魏将乐羊越过韩赵,攻灭了处于赵国腹地的中山国(今河北石家庄一带),从而在赵国的心脏里打下一颗锋利的钉子,让赵国数十年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有了中山与邺都南北呼应,赵国与秦国一样,也不敢妄动了,此役意义非常之重大。
公元前405年,齐相田悼子去世,执掌齐国政权的田氏家族发生内乱。由于叛乱者带着齐国西部一大块土地投靠了赵国,从而引发齐国大举攻赵,由于三晋本出一家,荣辱一体,所以韩魏也很快加入了这场国际大战。结果,吴起的河西兵联合韩赵与齐国在龙泽(今山东范县一带)大战一场,齐国大败,阵亡三万余人,两千辆战车被俘获,其他战略物资更是数不胜数。
公元前404年,三国联军继续攻齐,一直攻到了齐国的长城(注1),齐国只好割地赔款,连连求饶。三国遂瓜分了齐卫之间的大片土地,老大魏文侯分的最多。
公元前402年,韩赵魏挟去年大胜之威,威逼利诱周王室承认三国的诸侯合法地位,曾称霸天下上百年的春秋霸主晋国,终于在苟延残喘了许之久后,缓缓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新的时代来临了。
公元前400年,三国联军又开始南下,大败楚军于豫东平原,夺取了大梁附近大片土地。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胜利,从此,魏国在豫东平原站稳了脚跟,并在接下来数十年间,四面出击,从周围郑、宋、楚手中夺取了大片豫东、豫南之地。魏国在这一年得到的大梁,便是日后魏国的国都,而豫东平原便是日后魏国的统治核心。特别是在失去了西河与河东之地后,魏国便是靠着这片富庶的土地坚持到了战国结束。
史书,翻过了公元前5世纪的最后一页,来到了公元前4世纪,这时候历史的焦点,从中国东部转到了西部,定格在了秦魏之间西河这片多事的土地上。
秦国没了西河之地,当然是不会罢休的;自西河之战以来,秦军已被吴起逼得退守洛水一线,沿洛水修筑工事以御魏军,所以他们积极准备了十几年,终于在公元前389年,秦倾全国之力调集了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东渡洛水,朝秦国东进道路上的重要城邑阴晋杀去。阴晋即今陕西华阴市西北,以其在华山之北,故名(山之南为阳,山之北为阴)。
这是要以多欺少了,魏河西兵最鼎盛时不过七万,秦国此番一次性出动五十万大军,可见其对西河是誓在必得,豁出去搞了。
而当时吴起的手上有多少兵呢?
不到五万(注2),秦军的十分之一。
怎么办,找魏文侯要援兵吗?来不及了。吴起决定直接打,以一当十,与秦军正面对决!
他下令:“诸吏士当从受敌。车骑与徒,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不但要打赢,还要求每个人都要有斩获,好大的口气!而吴起这么说,也体现了其先进的歼灭战指导思想。在吴起之前,中国的战争大多以击溃(破军)为主,很少穷追猛打,斩尽杀绝。而吴起此次却明确主张以消灭敌有生力量来衡量战果,否定击溃战,这是他适应新战争环境的一个创举,也是他对自己军队的绝对自信——这天下间能挡得住他五万河西兵的,还没出娘胎呢!
结局一如吴起所料,魏国五万精兵以少胜多,大败秦军,伏尸百里。
阴晋之战,可以说是先秦时代有明确记录的双方兵力对比最大的一战,这是中国战争史的一个奇迹,也是世界战争史的一个奇迹,如此辉煌的战绩,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梦幻般的胜利。
这也是吴起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用行动证明,自己乃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战神,当世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分毫。故战国兵家尉缭子有曰:“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敢当者,谁?曰:‘吴起也。’”
不过可惜的是,由于史书的缺载,该奇迹一战的详细过程我们已经不可知了。好在《吴子》中有一个《料敌》篇,其中对魏国周边敌国的民风特性、军队特点以及如何对付都做了详细的论述。对于秦国,吴起是这么说的:
秦性强,其地险,其政严,其赏罚信,其人不让,皆有斗心,故散而自战。击此之道,必先示之以利而引去之,士贪于得而离其将,乘乖猎散,设伏投机,其将可取。
意思说,泰国地形险要,百姓性情强悍,只有强有力的奖惩才可以控制他们,所以政令严格,赏罚严明,士卒临阵争先恐后,斗志旺盛,所以能在分散的阵势中各自为战。打它的方法首先以利诱它,当其士卒因争利而脱离其将领掌握时,就乘其混乱打击其零散的部队,并设置伏兵,饲机取胜,其将可擒也。
看来,在商鞅变法以前,秦国已经有一支赏罚严明的强大军队了,而对于这种军队,吴起已经用实际的战例与清晰的理论告诉了大家该用什么样的军事手段来对付他们,只可惜知易行难,后世的六国名将水平跟吴起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所以秦在吴起商鞅之后竟能常胜,而最终兼并天下。
总之,吴起在他的时代一枝独秀,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想来,他也会感到一丝寂寞吧,“独孤求败”意味着常胜,也意味着孤独。
而对于秦人而言,倾国之力都无法夺回西河,这给他们的不止是军事上的打击,更是信心上的摧毁。从此,秦人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吴起就像如来佛的五指山一般,紧紧压在他们头顶上,压得他们痛不欲生。
那是秦国最黑暗的一段岁月,也是秦历代统治者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晋国时的先轸,与现在的吴起,永远都是秦人挥之不去的噩梦。
公元前396年,一代雄主魏文侯去世,其子太子击继位,是为魏武侯。
这本是一次正常的权力交替,却间接造成了吴起的又一次改换门庭。
吴起守西河,战功辉煌,威名远震。他在魏国的地位本来无可取代,但是历史又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他的命运之舟又一次在谗言的狂潮之中覆没。
这是历史的巧合吗?当然不是。究其原因,吴起独特的个性与价值取向决定了他的命运。
吴起是个天才,然而天才大多是不会拍马屁的,因为那没有任何必要,这个道理就连不学无术的小混混韦小宝都明白。
当然,也不是每个不会拍马屁的天才都会倒霉,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能控制住这个天才的雄主。强主才能驭强臣,主不够强,压不住强臣,就算再舍不得,也必须忍痛割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而且,魏武侯与文侯的用人观念完全不同,他认为“三家分晋”与“田氏代齐”恰恰说明异姓臣子是靠不住的,越贤能就越会争夺民心夺你江山,还是老魏家自己这wn.sf7q.iNFO25些亲贵更可靠。于是,魏武侯很快又复辟了已被废除的世卿世禄制,大量分封亲贵,而对于朝堂上的士人官员,魏武侯并不十分信任,而且抽空就要敲打一下,以展示自己的君威。
这不,魏武侯刚即位不久,就跑到西河来视察指导工作,他志得意满,一心想在吴起面前展示自己的雄才大略,让这个强臣拜服在自己的君威之下,俯首帖耳甘心效命。所以,每次与大臣谋事,魏武侯都要发表长篇大论,且往往能一语中的,群臣自愧不如。
然而,当魏武侯沾沾自喜时,吴起却突然对他说:“主公谋事远超群臣,主公不应喜,而应忧。”
魏武侯莫名其妙:“爱卿何出此言?”
吴起道:“臣闻诸侯者,得师者王,得友者霸,自为谋而大臣皆不如者,国几于亡!今群臣皆言不如主公,主公何以不忧?”
魏武侯心中一沉,相当不爽,但犹豫了一会儿,仍摆出从谏如流的姿态,拜谢道:“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又有一天,魏武侯带着一大帮贵族大夫,与吴起泛舟在黄河之上,欣赏着自己老爹打下的这片江山,大发慨叹:“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确实,魏国占领了西河,就将黄河变成了自己的内河,再加上崤山与太行山之险,真可谓表里河山,只要占住这里,秦国绝对东出无望。
其实魏武侯自己也是一个出色的兵家,他对地理因素在政治兴衰和军事成败中的作用,有着极其深刻的理解。事实上,在此前争夺西河的战争中,武侯也多次做为太子带兵出战,屡屡击败秦国。看来,此人确实文武双全,聪明绝顶,在战国君王中可以名列前茅。
所以魏武侯说完之后,很自然的开始等待,等待吴起对他的“重要讲话”表示认同。
然而,吴起沉默。
看到气氛有点尴尬,一个叫王错的马屁精赶紧大声道:“主君英明神武,晋国山川险要,称王称霸,指日可待!”群臣也纷纷附和,一时间,鲜花掌声欢笑声,和乐融融,正此时,吴起却突然冲出来,大唱反调:“主君之言,乃危国之道。王错又附和主君,是危而又危。”
武侯脸色一变,什么,你说寡人之言危国?好,你厉害,那你又有啥高论?
吴起当然有高论,他开始层层驳斥武侯的“地理决定论”:“一个国家的霸王之业,在政治修明,不在山川险要。夏桀之国,东有济水,西有华山,南有伊阙,北有羊阳阪,结果为商所灭。商纣之国,东有泰山,西有孟门,南有黄河,北有恒山,结果为周所灭。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吴起果然是个军政全才,此番见解较之魏武侯,高明不下百倍。决定政治兴衰和军事成败的根本性因素是政治、军事本身上的积极进取,而不是地理因素,因为,天下没有攻不破的险要。
潼关虽险,毕竟项羽曾入之,曹操曾入之,刘裕曾入之,安史叛军亦曾入之。
瞿塘虽险,毕竟岑彭曾入之,桓温曾入之,朱龄石曾入之,刘光义曾入之,汤和曾入之。
长江虽险,毕竟晋师曾渡之,隋师曾渡之,宋师曾渡之,元师曾渡之,解放军也曾渡之。
魏国虽然被山带河,到了战国晚期,也是处处被人欺负的命。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若不修德,即使吴起再世,信陵君永生,魏一样必亡于秦人之手。
此番见解出自一个兵家之口,实在难能可贵。然而吴起道理讲的透彻,方式却十分不妥。
——主君如果不修德政,恐怕连这条船上的人都会变成您的敌人。
这是什么话!难道武侯不修德政,你吴起就要造反与他为敌吗?一个君主,最怕的就是臣下讲这种话。
看来吴起真不是一个善于揣摩君王心意的人,他是一个天才的实干家,却情商不高,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官僚。魏武侯本来就不喜欢身份低微的政治暴发户吴起,这连番接触下来更是对他厌恶到了极点,但武侯毕竟是个久经锻炼的政治人物,所以当场仍没有发作,表面上还摆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赞道:“善,大善!寡人今日乃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先生矣!”
这句话表面是一句称赞,实际上透露了一个讯息:“你吴起既然如此厉害,那就给我守一辈子西河吧,别想再升官了!”
从此,吴起与魏武侯算是接上心结了,如此,便有了小人插入的空隙。
魏武侯果然言而有信,他要让魏国功劳才干都是第一的吴起,当一辈子西河郡守。
当时,魏相魏成子、翟璜、李悝等能人都已相继去世,武侯要立新相国,无论从哪一点看,吴起都是最佳人选。然而,武侯最终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田文为相,其理由滥透了:吴起才干没得说,但威望稍显不足,在此时国君新立,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当要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来稳定局势,你吴起怎么说也是个外来户,为相恐怕难以孚众啊。
这是什么鬼道理,吴起守西河二十余年,造福一方,士民爱戴,怎么就难以孚众了呢?关键之关键,还是在于他是个外来户,又功高震主,占尽风头。群臣不排挤他,排挤谁?魏武侯不猜忌他,猜忌谁?
中国的历史,不论古今,官场的规则只有一条——人缘比才具重要。吴起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从不懂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结果,也就只能四处受气了!
吴起没当上魏相,心里虽然委屈,但也没太过介意。毕竟西河这个舞台也是够大了,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他可以把秦国片片蚕食下来。
然而,历史没能给吴起足够的时间,魏国的小人们开始蜂拥而出,要让他连一辈子西河守也当不成。
吴起在鲁国所遭受的不公,再次重演。
吴起最终被谗害出了魏国,那是肯定的,但实际情况仍然模糊不清,故事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似乎可信性更高些,然而其中却有个巨大的纰漏,让人不得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公元前383年,吴起58岁,田文死后,魏武侯仍然没有提拔吴起,继续任人唯亲,任命他的女婿公叔痤为相。这公叔痤是个小人,他害怕吴起抢班夺权,就想了个十分下作的毒计,这个毒计很幼稚,但要拼点演技。
他先找到魏武侯,说:“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今我魏国小,又与强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
武侯忙道:“奈何?君且为寡人谋之。”
公叔痤说:“此易也,主君不如延之公主,以固其留心。”
武侯面露难色,因为吴起这时已年过五旬,太老啦,委屈公主了。
公叔痤说没啥委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武侯心想也是,吴起要是和公叔痤一样做了寡人的女婿,他自然就不会跑了,忠诚度应该也会高一点吧。
消息传出,公叔痤就赶紧跑去向吴起祝贺,并请他来家里喝酒。吴起不疑有他,欣然前往,结果,碰到一场好戏。
这一场宴席,公叔痤的公主夫人自然也是要作陪的,然而这个公主夫人却不知吃错了啥药,鼻孔朝天,在席间动不动就发火,把自己的亲亲老公像牛马一样喝来叱去,百般凌辱,仿似一泼妇。
吴起看的目瞪口呆,心里也直打鼓:想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大将军,怎能如公叔痤一般为一女子所制?不行,坚决不行,即便那个公主比褒姒西施还漂亮,我也坚决不要!
于是吴起找到魏武侯,坚持要辞婚,理由无非是一些西河未定何以家为之类的场面话。
公叔痤便趁机偷偷向魏武侯进谗言说,娶公主是一般人做梦都梦不到的荣耀,吴起竟然拒绝,恐怕他的志向高于公主,我们必须提防。
《史记》里说,就因为这件事儿,武侯开始猜忌吴起,而不再信任他,结果吴起害怕惹祸上身,就离开了魏国。
这个故事荒诞不经,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说上次那个杀妻求将的故事很像武侠小说,这次这个故事则很像一出庸俗的春晚小品。
首先,“醉打金枝”这种刁蛮公主的故事只可能出现在女权强大的汉唐,春秋战国时很少会发生这种事情。公叔痤又不是小孩,怎会使出这等拙劣伎俩。吴起情商再低,也好歹在宦海沉浮了数十年,再傻也不至于天真到相信这等蠢事。
其次,公叔痤跟魏王说,魏国国土太小且与强秦接壤,这话根本就不通,事实恰恰相反,当时魏国领土广大,且天下最强,反而秦国积弱,连年内乱,大量地盘被魏国夺走,几乎处于灭亡边缘。所以,这个故事,很可能是战国后期,秦国已经很强大的时候,有人编出来的。当时纵横家流行天下,最爱满口放炮,真假难辨,一部《战国策》就是这么忽悠出来的。
第三,如果吴起杀妻求将这么狠,魏武侯又怎肯把公主嫁给他呢?就算嫁给他,吴起凶名在外,啥公主也不敢造次吧!所以,这两件事,必有一件是假的,甚或两件都是假的。
事实上,之前吴起在老家卫国杀死三十多同乡的故事,应该也只是那些鲁国君子编造的流言。首先,一个人如何有能力不动声色地杀死三十多个人?而且最后竟还能全身而退?吴起难不成是东方不败独孤求败吗?而卫国的执法部门居然也不管吗?这种三流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你也能信?
好吧,就算卫国政府都是吃干饭的,那么这三十多人的亲属朋友难道也都是吃素的?他们至少也有几百号人,竟然一个都不敢去找吴起寻仇?还能让吴起在不远的“鲁国大学”里安安心心的读书?
好吧,就算吴起独孤求败天下无敌大家不敢找他寻仇,那他又如何敢把母亲留在仇家遍布的卫国?似乎他走了以后,也没个人上门来找吴起家的麻烦,最后还让他老母安安心心的在卫国老死了。
好吧,就算吴起的老母也是武林高手灭绝师太谁都不敢惹她。但道德楷模曾老夫子又怎会收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当弟子呢?
就算曾子是一时不察,可最后,曾子为何却没有追究他杀人之事,反而去追究他的不孝呢,这脑回路也太清奇了吧。而且曾子是怎么知道吴起母亲去世的呢?吴起如果有意隐瞒,又怎会让老师知道呢?况且,吴起在卫国犯过那么大的事儿,他不敢回卫国奔丧也是很正常的吧。孔门大兴私学,讲究有教无类,来者不拒(注3),怎会这等小事也不肯通融。造谣者也未免把孔门先贤看得太低了。总之,吴起被曾子逐出师门这件事儿,我也觉得相当可疑,他很可能只是为了专心研究兵法而暂时申请退学的。
纵观吴起列传,到处都是荒唐的漏洞与不实的传言。战国资料阙如,司马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见一斑。然而到了东汉,道德主义盛行,《汉书》作者班固竟然全信了这些流言,他有一篇《古今人表》,把汉以前的历史人物分成九等,其中竟把吴起则列为中下等,而把蔺相如这种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人列为上中等。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这样想着,我心中不禁又要大发感慨了,历史上有多少伟大的人物,他们不怕天,不怕地,甚至不怕死,独独就是怕那销骨蚀金的人言,他们往往为了那所谓的虚名而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朝山独奔、向隅而泣,甚或血脉贲张、怒火填膺、不惜以命相博。屈原被流言所中伤,一片爱国心,只能化作不朽诗篇《离骚》而跳江自杀;伍子胥一片忠心,最后也被谗言被逼自尽,翻江倒海难息其怒;此外还有白起、卫子夫、岳飞、李贽等人,至于近代,阮玲玉、邓拓、三毛、张国荣,那就不一而足了。
但吴起却是个异类,他身背“不孝”、“贪淫”、“刻暴”等多重恶名,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写篇文章来辩解,或找些人来帮自己公关,他就这么笑着,让那些污名流传千古也毫不在乎,带着一股可爱的悍气与赖气,横眉冷对着千夫所指,独我独行的走着自己的路。
这才是强者,天底下真正的强者。
恶者拨弄谣言,愚者享受谣言,勇者击退谣言,智者阻止谣言,仁者消解谣言,只有强者,视谣言如蔽履,潇洒的将其抛在脑后,连正眼都不去瞧他一眼。
那么,如果公叔痤这个故事不可信,吴起最后究竟是怎么被谗害出魏国的呢?《吕氏春秋》给了我们另外一个答案:这一切,都是王错干的。王错,就是那个先前在西河游艇上对魏武侯大献谀词的马屁精。
据《吕氏春秋·仲冬》记载,当时,王错在魏武侯面前大说吴起坏话,武侯因而怀疑吴起,派“钦差大臣”解除吴起的兵权,并召他回魏都。
王错说的是些什么坏话,《吕传》里没有说,不过猜也可以猜到,无非就是说吴起手握兵权有异心,想拥兵独立,或是想带着西河投降敌国什么的。这个谗言杀伤力的确很大,一个坐拥七万精兵的军政天才,一个能轻轻松松打败五十万秦军的无敌战神,万一造起反来,恐怕谁也制他不住。
魏武侯当然知道自己也是制不住吴起的,所以即使没有王错,他总有一天也要对付吴起,这与后世的岳飞袁崇焕如出一辙。
然而,吴起并不是岳飞袁崇焕,他不会傻傻得跑回去送死。
还是那句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既然如此不被你待见,那我走好了。
不过一走了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可难,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吴起在西河奋斗了大半辈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河,无不渗透着他辛勤的汗水,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秋风瑟瑟,离愁别绪,吴起走到黄河岸边,停车驻足,回首西河,一向心肠刚硬的他第一次淌下了男儿之泪。
吴起身边的随从们当场傻眼,他们从未见过大将军如此失态,竟然会哭成一个两百斤的孩子。于是就有人问:“窃观公之意,视释天下如蔽履,昔去鲁国亦未如此,今去西河而泣,何也?”
吴起擦干眼泪,说:“子不识。主君知我而使我毕能,十年之内,吾可西灭秦而使魏王。今君听谗人之议而不知我,西河之为秦取不久,魏从此削矣。”
这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吴起的这两行清泪,并非因为委屈,也非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是魏失长城,境失屏障,自己近三十年辛苦经营化作泡影,怎能叫人不可惜。
吴起的预言果然一语成谶,五十年后,经过了商鞅变法后的升级版秦国,从魏国手中夺过了西河,从此三晋彻底暴露在了秦军的兵锋之下,再无宁日。而当初谗害吴起的王错,也由此自食其果,《史记》记载:”秦孝公二十四年,与晋战雁门,虏其将魏错。”魏错,就是魏将王错。据说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最得力的大将王翦、王贲就是王错的后代(见《新唐书·宰相世系》)。我在想,当一百多年后,王贲水淹大梁,将自己祖先的国都变成一片汪洋的时候,他是否会想起“吴起泣西河”的往事呢?
或许,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王错,才是秦国一统天下的最大功臣。
一个小人物,竟引发了如此恐怖的蝴蝶效应。
历史的吊诡,就在于此。
注1:春秋时列国的战争并不激烈,疆域都很模糊,但到了战国时代,各国在疆界上都修了长城,重兵驻守。在人类史上可与二十世纪欧洲各国疆界上铜墙铁壁的炮垒相比的,恐怕只有战国时代这些长城了。(雷海宗《皇帝制度之成立》)
注2:准确来讲,是四万步兵,配五百乘战车,再加上三千骑兵,一共是44500人(一辆战车可载三名车兵)。这也是中国古代第一次车步骑三兵种混编作战,在军事史上意义重大。
注3:“有教无类”出自《论语·卫灵公》,指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受到教育,不因为贫富、贵贱、智愚、善恶等原因把一些人排除在教育对象之外。“来者不拒”则出自《荀子·法行》,其原文曰:“君子正身以俟,欲来者不距,欲去者不止。”
我们看到,吴起到西河担任太守后,似乎比从前更厉害了,这是因为他又开始蜕变了。吴起一生贯彻的一点就是“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他先学儒家,后学兵家,在西河二十八年,又开始跟一位超级大师学习法家和史家,这让他最终身兼四家之长,变成了一个经天纬地的军政全才。此人在中国历史上,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真太牛了。
就如鲁国有曾子,魏文侯也请了一个大师级的人物,让他来吴起的辖地西河开班授课,并尊他为帝王师,他和他的弟子被称为“西河学派”,这个学派在魏国政坛上活跃了很长一段时间。
国君亲自拜他为师,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位人物啊,要知道,就连从前的孔圣人,也未曾得到过如此崇高的地位。
这位大师就是卜商,字子夏,天下硕果仅存的孔子高徒、儒家的元老级人物、法家的创始人、被中国历史所遗忘的思想大家、名言“学而优则仕”的创始人。据说《诗经》《春秋》《尚书》都是由子夏传承下来的(《毛诗》《公羊》《谷梁》《尚书大传》皆其所传),另外,他还曾为《易经》作传,为《礼经》(即《仪礼》)作《丧服传》(注1)。儒家六经,五经都靠他。就连《论语》,也说是他与仲弓撰定的。故东汉儒臣徐防说:“《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后汉书·徐防传》)
另外,子夏还是春秋战国之际儒家思想过渡到法家政术思想的一位枢纽人物。儒家的好处是很多,但它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过于讲究复古与王道,这在激烈变化的时代显得太迂阔太不合时宜,所以从子夏、李悝、吴起师徒等人开始,思想家们决定求变,追求一种以人胜天的进化主义——这才是法家的原初思想与核心思想,而后来韩非李斯的绝对专制主义,其实是法家走过头的变种思想,而非真正的法家正宗。
总之,子夏在战国初年,可谓名震当时,学泽后世。在子夏的徒子徒孙中有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且不拘于儒门法家,各门各派都有,可谓兼容并蓄,百花齐放——大师兄魏文侯就不用说了,另外还有道家高人田子方、西河大贤段干木、墨家矩子禽滑厘、杂家代表人物尸子、法家代表人物李悝、吴起、商鞅,传述《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的公羊高与谷梁赤,统统都属于他的“西河学派”,故魏国文物之盛,天下无二。历经整个战国时代,无论强时弱时,其人才资源都远远领先于其他六国,区别只是会不会用罢了。
子夏出生于公元前507年,当时恐怕已经是个百岁老人了,所以吴起不大可能得到他的亲自传授,不过西河学派人才鼎盛,吴起随便找个人一起交流都可受益匪浅,再加上他从前的儒、兵根基,学起来当是轻松的很。
我们前面提到过,除了法家,子夏最牛的两门功夫就是《诗经》和《春秋》,其中犹以《春秋》最为重要。孔子尝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以《春秋》属商(即卜商子夏),以《孝经》属参(即曾子曾参)。”(《公羊》哀十四年疏引《孝经说》 )
总之,《春秋》乃是子夏传承于孔子的最重要的历史伟作,也是南宋朱熹著《四书集注》以前儒家最重要的一门学问(朱熹之后《论语》才有超越《春秋》之势)。钱穆说它是“中国一部编年史的开始,又是在当时创辟的一部民间的私家著作,而又是把天下一家的大一统观点来写的世界通史……直到此刻,全世界还没有第二部这样的书”(氏著《中国史学名著》,2018:28)。司马迁则说它乃“一王之法”,是“王道之大者”,“礼义之大宗”(《太史公自序》)。事实上,中国人早在西周初年,便有总结历史经验的传统,读周书文告,似读唐初《贞观政要》,一脉而相承;但自东周礼崩乐坏以来,各国忙于夺权争霸,对历史越来越不重视,更别说研究它了。所以孔子与子夏提倡复兴史学,认为人们不仅要研究历史,以继承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经验;还要将历史导入政治生活,唤起人们尤其是统治者的荣辱感和对身后名誉的关心,以巩固政权的核心价值观(即儒家所谓王道)建设。
周公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尚书·周书·召诰》) 孔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论语·微子》) 又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之深切著明也。”(《太史公自序》) 《孟子·滕文公下》曰:“《春秋》天子之事。”又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孟子·离娄上》曰:“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太史公自序》曰:“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又曰:“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又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柳诒徵《国史要义》更总结道:“隽不疑以春秋之义执(假冒卫太子的)成方遂。诸葛亮以晋国之事,开悟刘琦。吕蒙识超鲁肃,由读三史。崔浩主伐凉州,实本《汉志》。曹操自矜其更事之多,故能预知应变。读史则知识之丰,可千百国千万年,自等大知大年矣。”可以说,正是儒家对历史的重视,使得史家的地位逐级走高,乃至被统治者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一个新王朝,若是不重视历史,乃至厚今薄古,那定是吃错药了,比如说短命的秦朝(注2)。
图:万立《孔子口述春秋》
图:万立《孔子口述春秋》
子夏的西河学派研究《春秋》经文的很多,大家著书立说,争来争去,最后就形成了三个学派:注重于军事与政治的《左传》(全称《左氏春秋传》)学派、注重于“微言大义”的《公羊》学派以及注重于训诂之学的《谷梁》学派。这就是所谓“春秋三传”了。在两汉时期,春秋三传几乎把持了整个朝廷的意识形态。特别是董仲舒公孙弘这一派的《公羊传》学说,几乎可称是汉代的国学,直到东汉中后期,《左传》的地位才渐渐有超越《公羊》之势,如当时的经学大师如郑众、贾逵都认为《公羊》义短,《左传》义长。到了三国以后,《左传》地位更高,就连武将关羽,都能将其背个滚瓜烂熟。魏臣钟繇甚至称《左传》为太官家,《公羊》为卖饼家。唐太宗贞观,高宗永徽时,奉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而配享先师的只有两人:一是颜渊,一个就是《左传》的作者左丘明。
但是,《左传》作者到底是不是左丘明,这里面其实是有疑问的。童书业、郭沫若、钱穆等史学大家都认为,吴起在《左传》的成书过程中贡献巨大(注3),甚至作用比左丘明更大。事实上,《左氏春秋》中的“左氏”,恐怕是吴起的故乡左氏县,而非指左丘明的姓氏。因为左丘明复姓“左丘”,人家压根不姓左。
另外,在汉代刘向《别录》中,记载了《左传》的传承序列,说这部书最初由左丘明授曾申,曾子授吴起,吴起再传授给他儿子吴期,吴期又传给了楚人锋椒,锋椒再传给赵国名相虞卿。虞卿又传给儒家大师荀子(注4),荀子最后传给了西汉开国功臣、大学者张苍。在这整个传承序列中,吴起是个关键人物。《春秋》以鲁史为主,可《左传》所记各诸侯国事,却以晋事最多,鲁楚两国史事也比较多,且对晋三家中的魏氏总是讲好话。而吴起所待过的三个国家,刚好就是晋(魏)、鲁、楚三国,这应当不是巧合。《左传》里又有很多预言,直讲到鲁哀公以后去,大体在秦孝公以前的都对,秦孝公以后便不对了,这年代也恰恰与吴起的年代差不远。
还有,《春秋》三传之中,《左传》的军事思考最为深入,蒋百里先生甚至认为“《左传》到现在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部模仿战争史”。所以很多学者认为,《左传》里那些出神入化、恰到好处的战争描写不大可能是左丘明的手笔,这些东西很有dt.sf7q.iNFO25可能是吴起后来补充进去的,特别是书中的一些战争细节,真实感极强,与日后很多文献对于战争流程化或模板化的叙述有很大区别。事实上,先秦著作多是集众合成,古人认为立言是公事,不像后来看重私家的著作,所以《左传》这部书恐怕是战国历代先贤的集体创作,而吴起乃是其中最重要的撰著人之一。
总之,吴起在西河期间,一定对史学有极多的钻研,且将自己对于军事、外交、历史、政治、文化、哲学等方面的思考,都融入了《左传》之中,将其不但完善。所以比起《春秋》,《左传》内容广为涉及天文、地理、制度、人物、家族氏姓、食货经济、兵法战阵、社会礼俗等各方面,其历史价值更高。而经过这番打磨,吴起的儒、兵、法、史四门功法也算是融会贯通了,他于是开始书写真正属于自己的经典著作——《吴子》,又称《吴起兵法》。
这一部《孙子兵法》齐名的军事著作,共四十八篇,不仅理论精深,而且文章庄重雅键,为学者所乐诵,可惜经历焚书之祸,传到现在,只剩下了六篇,而且其中很多内容很有可能被后人修改补益了。不过即使是这么一点点资料,我们也可以从中窥得吴起军事思想的一豹。
总的说来,相较于《孙子兵法》,《吴子》的内容注重战术多于战略、注重技术实践多于思想理论,这是因为孙武在写《孙子兵法》的时候,还没有出山,没有啥实战经验,所以,他的兵学更多是继承前人的成果,其理论水平是最高的,涉及具体的战例却较少;而吴起身经百战,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所以他写的东西,在继承孙武等人的研究成果之外,加入了很多具体战术的阐发。另外,由于孙武是齐国人,他的兵学体现了更多齐学的特点,他的战争原则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功,在这个原则的前提下,用诈、用间,什么都可以。而吴起不同,他是个儒、兵、法、史四家综合的怪胎,所以他更强调富国强兵,并因此创立了一个以儒家思想指导军队建设,而以法家理念指导军队管理的先进兵学体系,从而也开启了后世兵儒合流的先河。我们说兵家始祖,通常以孙吴并称,原因就在这里。汉魏之际,曹操著名谋士贾诩就深得吴起真传,并写了一本《吴起兵法注》。曹操注孙子,贾诩注吴起,两位君臣倒也默契,可惜贾诩这本书也在五胡乱华中失传了。
讲玩了吴起的成长历程,我们接下来再来讲吴起的战绩,这才是他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实证。
注1:所谓“经”,本意乃织物之纵线,引申为永恒真理,刘勰《文心雕龙》称之为“恒久之至道”。而所谓“传”,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认为其原意即用来传递信息的车驾,引申为“传示后人”之意。因为儒家的这些经文字意精微,深刻古老,其所含信息也就模糊不清,所以需要学者对其详加解读,这样的作品便称为“传”。换句话说,儒家典籍中的“经”与“传”,大概就是教材和教辅的关系。如《诗经》有三家诗与《毛诗》,《春秋》有《左传》《谷梁传》与《公羊传》,《尚书》有伏生所撰《尚书大传》,《易经》有《易传》等。
注2:秦的政治传统是“法后王”,所以对历史并不重视,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乃言:“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
注3:据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左传》)盖吴起及其先师后学陆续写定,惟吴起之功为多耳。” 郭沫若《青铜时代·述吴起》:“吴起去魏奔楚而任要职,必已早通其国史;既为儒者而曾仕于鲁,当亦读鲁之 《春秋》;为卫人而久仕于魏,则晋之《乘》亦当为所娴习;然则所谓《左氏春秋》或 《左氏国语》者,可能是吴起就各国史乘加以纂集而成。”钱穆《中国史学名著·春秋三传》:“这部书(《左传》)虽不能说是吴起一人所写,或许起于吴起以前直到吴起以后,总之这部书与吴起有关。倘使没有关系,后来讲《左传》源流的人不会拉出吴起来。因吴起在后人观念中已遭看不起,因此我说《左传》可能与吴起有关。”
注4:荀子在儒家学说的传授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毛诗、鲁诗、韩诗、左传、谷梁,皆其所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礼记》诸篇,也多与荀子同,大抵非抄《荀子》,即荀派后学所作也(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汉代经师,不问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屡变,一皆盘旋于荀子肘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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